告別式，是種情緒渲染的儀式，一個人開始啜泣，便是全體悲傷的傳遞。
我試圖讓頭腦放空，仍難逃觸景，很是傷情，虐心的記憶片段，抽空了心思，佔據了心的每個角落。
我對於阿太的回憶，是童心的笑容，與子孫滿堂的沙士之愛，就如兩週前，阿太過世的那天，我在臉書上發的那篇文：
第一日：法會
法會，從昨日早上八時開始，會場就設在阿太長居的三合院中，在苗栗後龍的淳樸田野間。
外頭的田已然乾涸，著實讓我有些不敢置信，因為在我的記憶裡那曾是水稻田，水深及膝，小時候很怕不小心掉下去，如今長滿雜草，車子停在這塊當年的水田地；而過往一旁的池塘，是曾有青蛙蟾蜍蝌蚪蜻蜓的清澈小池子，也不知何時變成土壤，成了蕨類，還是小樹的集散地，這個小池子倒是曾經玩啊玩的有親戚小孩掉下去過；後面的小山，是小時候最愛探險的地方，一群小朋友蹦蹦跳跳上去繞一圈，一堆紅豆冰搔搔癢癢回來抓整天，現今景色，概以荒涼至難以前往。
我大約每年都會回來苗栗阿太家兩、三次，但不知道自幾時起，這些小時候熱衷不已的花花草草、池池水水，成了視而不見，不再流連的風景。
我們家到法會現場時，是晚上八時，一片烏漆麻黑的田野，一樣的三合院、一樣的鄉間小徑，卻陌生的像新境地。這才發現，從來沒有晚上來過。
人事已非，景物似乎也不依舊。
曾經的稻田區，一半停滿車子，一半架著棚子，棚下一張張的圓桌，擺放儀式用的食物、香等，羅列整齊的親戚們正準備進入三合院內，我想是進行下一步的念經祈福。我站在田野邊，遠遠地望著，不知是天色昏暗防衛起了環境，還是被這莊重的氣氛震懾，突然失去了方向，原地打轉，打量著又熟悉又陌生的環境。
驀然回首，
阿太的照片就在田野間，
靜靜地觀望著她長住大半生的大院。
觸景，真的很是傷情，眼淚以百米速度呼之欲出。一幕幕的回憶也蹦的出來，佔據了小腦袋，其實在七年前，奶奶過世後，有將近兩個月，我不敢正視她的照片，光是眼角瞥過，都足以讓我哭得像豬頭。
既然談到了奶奶，也說說奶奶的故事，因為這也是我下一秒回想起的錐心片段：
記得當年奶奶，也是阿太的大女兒，在一場車禍中逝世，那時阿太也已九十餘歲，舅公、舅婆擔心阿太承受不住打擊，便暫時隱瞞了奶奶的死訊，又剛好適逢過年，往年奶奶是一定回苗栗老家打點一切的，畢竟大姐扛得總是重些，當時也只能向阿太哄說奶奶陪爺爺回大陸過年了。
我不記得什麼時候，也不記得在哪裡，我的腦海只剩那頁畫面，白髮人送黑髮人，那幕讓人難以直視、錐心刺骨的悲愴。
年輕人埋葬了長輩，時間終會沖淡心痛與悲傷，但如果情況反過來，這份悲愴，是永遠…
阿太快步走進爺爺家，家裏設了奶奶的牌位，阿太佝僂顯得跌跌撞撞，卻又心急如焚，她哭著晃著走了進來，哭喊著奶奶的名字。
爺爺連忙迎上，平靜卻傷心地說：「對不起，沒能照顧好你女兒。」
爺爺對於奶奶的疼愛，是另一部動人的故事，而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懷，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領悟。
這一幕，多麼心碎的畫面。
回過神來，已穿好孝服。
孝服依輕重等級為：白（同輩）、麻衣（子輩）、青（孫輩）、黃（曾孫）、紅（玄孫）。
也許是我看不出來，但好像沒有分成那麼多顏色，我是曾孫，穿的是藍衫，旁邊望過去，有一個穿著紅衫的小小孩，仔細想想，竟然已經到第五代：玄孫，是福氣吧！
有些親戚從早上八點開始，已經做了十二小時的法會，眼神帶有疲倦，但仍非常端正虔誠的參與。當然也有一些調皮吵鬧的小孩，好吧其實甚是正常，大人都累了，小朋友怎能不躁動。約估了一下，有近 50 人參與這一整天的法會。師父則有十一人，五個男生、六個女生。
孝服不能進房間、廁所，要脫了孝服才能進去。
撒錢、撒糖果的橋段
台上的師父丟了銅板跟糖果，這種時候通常都是小孩衝去搶，象徵的是福氣，全部都要撿起來，師父丟得真挺夠勁的，我妹被十元砸中額頭，我則是下意識玩躲避球，看到砸過來的就想閃，不過福氣應該給他砸一砸！
頓時有這樣的感覺：
據說，我兩歲的時候，參加了阿祖的法會，也就是阿太的老公、奶奶的父親，當年我是搶糖搶錢的年紀，奶奶一直要我去搶，但當時的我靦腆又內斂，要搶不搶的。
家屬大多時間都坐在高腳凳上，有時站起來，有時鞠躬，師父唸的經文聽不懂，我的腦袋在不停地轉兒轉的，一併在觀察身邊的大小事物，一邊搜索片段回憶，又不時飛出甫閱讀的書籍內容，有時人生大道理探頭，有時文章靈感湧現，說不上來，但這段時間似乎體悟了更多。
偶然發現，
放下手機，專注在身邊的細節，
讓腦袋吸收一下、轉化一下，
好像才真正的活在現實。
法會，慢慢接近了尾聲。
跟著師父繞了幾圈，並到外面另一塊空地，將紙做的房產、金銀財帛，燒給阿太，四十幾人手牽手圍成一大圈，一邊喊道：「阿太，來領錢囉！」眼睜睜看著火焰慢慢吞噬，每每牽涉到火的儀式，似乎都特別有感，因為在火焰面前，世事萬物都是空。最後回到三合院中，進行莊重的跪拜禮。
隨著煙霧瀰漫在空中，越飄越遠，為法會畫下了句點。
第二日：出殯
早上八時，已到苗栗後龍田野間，先行著好孝服。今天，爺爺、阿伯、乾叔也會一同前來祭拜，送阿太最後一哩路，但前幾天爺爺才腸胃炎住院檢查，著實嚇了大家一跳，瘦了好大一圈，沒體力，沒精神，不過前幾日前去探望，精力似乎回來了些。
他們晚出發了，儀式開始後才會到。
儀典中，男生站一區、女生站一區，我站的位置正對三合院門口。經過了一陣子長子長孫的祭拜，看到阿伯攙扶著爺爺慢慢走進來，突然好難過，遠遠的像看一場戲，客觀的望去才發現，不知道爺爺什麼時候老了好多，越走，越慢了。
人老了，身體各個部位慢慢退化，爺爺是軍人，曾經昂首闊步的姿態，好似昨日。爺爺的同梯，也是奶奶的哥哥，我的舅公，就這樣一場兵役，連結了一段姻緣，連結了終身的連理，連結了終身不渝的誓言。
這眼望去，卻只剩歲月的痕跡。
所有親屬，雙膝跪下，雙手扶地。大舅公，代表致詞。
客家話，從頭到尾，字裏行間我不明白，但每每聽到「媽媽」兩字，眼淚都會有點衝。
就像這首歌「世上只有媽媽好」，再堅強的淚腺都會鬆動。
聽到舅公說：「媽媽，你放心了！」
的確，媽媽最擔心的總是自己的孩子，一句淺淺的放心，背後藏著多少、多長的情。
最後一次，瞻仰遺容。
蓋 棺 。
有時，知道這是最後一次，那種感覺非常複雜且深刻。
阿太的端莊典雅，很是漂亮。帶著金紙，繞棺木一圈，看到阿太的儀容，我的嘴角淺淺的欣慰，真的很安詳。只是鼻子還是很酸，因為這是最後一次，最後一次，真的不能回頭了。
望向外面，看著遠方天空。背後響起：
蓋 棺 。
祂只是走向更遠的地方，更快樂些。
阿太，放心，我們會好好的。
